这株槲寄生在医院里长了二十多年。从年龄来说，他还算是小的。槲寄生是长树上的，他一边被前辈扛着，一边很不好意思地向人家道歉致谢。他在他经过的每一个窗口忙活——从三楼开始，烧伤、妇产、血液、传染、肿瘤、骨外科……
医院是个很惨痛的地方。三楼四楼加八楼，每天都喊得震天响。然而能喊是好事，越安静越不祥。顶楼有个地方叫临终陪护，作为一棵造梦的槲寄生，那个地方是他们努力的目标。
不是每一棵槲寄生都有能力造出最好的梦的。就像人类一样，活得越久，梦越无趣。小野是被一只鸟带来这间医院的，他原本长在一家幼儿园粉红粉蓝的小寝室周围，有一天他想来医院，他就来了。他悄悄地覆在树上，睁着眼睛望着人间：他们皆沉溺在生老病死、离别与重逢之中。
人间的四季像摩天轮一样缓缓地旋转着轮回，有的人来了，很快会加入进那个粉红粉蓝的小寝室，在另一株槲寄生的照看下做个甜美又绵长的梦；有的人走了，很久很久以前他们也是从那里来的。一个人的死亡不是从停止呼吸心跳开始的——总有一天，在那些飞扬的年月里曾经见过他们、铭记他们的人也都不在了。回忆不在了，人就死了。
就这样，独自过了二十多年。
骨科来了新病人，小野去看他。他有个小本子记着工作经验，比如产科病人从预产期开始就不需要照管啦，因为她们会自行编织出最好的梦；骨科的重伤员是从清醒后第二天开始剧痛，这个时期要多留意一些；血液病房有免疫障碍的，要小心不要让叶子掉进去……之类之类。
小野去看新病人，他没醒。
他天天都去，忙忙碌碌地在树影里爬上爬下。他坐在树上晃着腿，用次声波唱歌，知道这个脆弱的人类听不见，但依然唱。病人闭着眼，看起来就像睡着了一样。胡子有人刮，脸和身体也有人替他好好擦，只是头发是真的管不上了：他的棕头发里钻出了新的黑色发根。他一边盯着他，一边胡乱往歌里塞rap：嘿，你该起床染头发啦。
后来奇迹出现了。他醒了，醒了之后很快地从消沉里回过神来，开始积极地期待回到原来的生活里。小野把藤蔓探进他的梦里——槲寄生无法干预梦的内容，但能将噩梦扭转到好的方向——看见了他的猫、他的工作、他喜欢的动画。开始的时候，他得花大力气把他的梦扭过来，忙得一头汗；很快就不用帮他了，倒是常常被他牵着走。
和显得有点儿过于严肃疏离的外表相比，他的内心相当有趣和柔和，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类型。小野第一次被他看见人形的时候，吓得差点儿从树上滚下去。他本能地以为自己会被交给实验室拉去剐了，而且隐隐有种对方会抱着手站在一边兴趣盎然地跟着研究的预感；没想到对方在短暂的惊讶之后，挥挥手放他走了，还让他小心。
被捡回家之后，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是个小孩儿样子，跟在神谷后面吧嗒吧嗒走来走去，很早熟地让他“不可以光着脚在地上走”、“早点睡觉”、“救命快把猫抱走”。他那猫相当长，而且胖。他被追得满地跑，最后被神谷抱起来才得救。神谷左手端着他，右胳肢窝里夹着猫，掐出个幼稚的小嗓子嘟嘟囔囔地说话，让他们握手言和。
过了很多年以后，有天晚上，神谷累极了，蜷在被子里喘气，自言自语地抱怨：“还是小时候好……”
他餍足地趴在另一边，抓着他的一缕染成茶色的头发用手指绕来绕去地玩，然后才想起来要把藤蔓从他身上松开。边哗啦啦地松，他边害羞地笑：“那时候你抱着我给我讲故事来着。”
神谷笑得咳起来，他扶着他，腾出一条藤来拍拍他的背。等他们重新躺下来之后，他期期艾艾地用个小叶片尖尖戳他软绵绵的小肚子：“今天也可以讲吗？”
神谷把那条藤拍开。他嘤嘤地躺回去，用两片大叶子捂住自己的脸。屋子重新陷入温暖的黑暗中；沉默了片刻，他听见神谷吸了一口气，轻声开口了：“那个，从前啊……”
“噗。”然后当即被肘击了，“好的神谷桑——我听着呢。”
故事讲了很久，久到以人类微薄的力量哄睡了一棵槲寄生。
神谷轻轻地翻过身来，拨弄拨弄他头顶乖乖垂着的小叶子，笑了笑，将这棵植物搂进怀里。他合着眼睛，卷卷的睫毛像两只落在花上的蝴蝶，鼻梁又直又挺，嘴边满足地含着笑意。好像是在做什么梦，手指蜷着，偶尔细微地动一动。
他的藤蔓生机勃勃地裹了一屋。神谷推门进来，站在他郁郁葱葱的叶子下，仰着头。他悄悄地从背后过去，抱住了他。他成年了，比他高出半个头去：“神谷桑你可以亲我的，站在槲寄生下面，我不会拒绝你。”
神谷说：“滚。”然后偏过脸，吻住了他。
“这是什么梦……”他嘴角抽搐着，将手指从他头顶的小叶子拿开：“笨蛋……真是笨蛋。”
满室寂静，窗外月光皎皎，夜色正好。槲寄生沉郁的香味悠悠地浮动，神谷独自躺了一会儿，起身单手撑住自己，一咬牙，轻轻地将吻落在熟睡的他的嘴角。
“笨蛋。”他嘟囔着，重新躺了回去。
槲寄生 番外
END.